今日新文化报B12版深度报道 《墨脱记录者:一辈子难忘的路》对话20次进藏的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赵春江
核心提示:赵春江一直执著于行走西藏,近10年,他先后20次进藏,拍照、采访、记录、发现……这是一个深度记录喜马拉雅文化的过程。
名片
赵春江
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,吉林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,曾任《城市晚报》总编辑。 作为第一个走遍西藏定结县陈塘镇全境的汉族人,2010年,他被定结县授予“荣誉县民”;作为文化援藏的先行者,2011年,他被提名“感动日喀则人物”。
赵春江一直执著于行走西藏,
近10年,他先后20次进藏,拍照、采访、记录、发现……
这是一个深度记录喜马拉雅文化的过程。
2012年9月,第19次进藏,他走得更深,借助车轮和双脚,
在遭遇泥石流,躲过塌方、滚石,历尽艰辛,探访有“莲花宝座”之称的藏南小城——墨脱。
此行最深的记忆,恐怕要属那条让他“一辈子难忘的路”。
毫无疑问,作为解放以后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,
至今仍是全国唯一季节性通车的县,
长久以来,墨脱的路最让人魂牵梦萦和百肠纠结。
我们试图循着赵春江的镜头和记忆,
去体会行走墨脱公路的感受,
当然,还有与这条路有关的人和故事。
“预防针”
进来出去全看运气
“路说断就断,短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,长时间就不一定了,几天、几十天都是有的”
——墨脱当地干部的提醒
(墨脱,地处西藏东南部,喜马拉雅山脉东段,雅鲁藏布江下游,南部边境相邻印度,是我国门巴族和珞巴族的主要聚居地)
新文化:为什么这次选择了墨脱?这是你第一次进墨脱吗?
赵春江:墨脱是我一直关注的喜马拉雅文化带的一部分。此前,我曾经三次到过南迦巴瓦峰下的派镇,看到仨俩驴友打着绑腿、背着背包、拄着登山杖,悲壮样出发。有一次我也脚底痒痒要跟他们进墨脱,最终因出行时间紧迫、准备不充分、勇气不足、恐惧各种传说等等原因,没能成行。
新文化:很多到过墨脱的驴友无不感叹墨脱之美,你所看到的墨脱是什么样的?
赵春江:当我们走到嘎隆拉山南侧,大自然如魔术一样呈现出另一番天地。高山冷杉类树种笔直挺立,高达数十米,形成了随山形走势绵延云际的原始森林,蔚为壮观。林间空地,青苔覆盖,腐殖层变成沃土,绿荫幽幽。听说,如果是在六七八月份,这里的高山花园,会让每一个来访的人惊艳。
新文化:这次你选择了哪条路线进墨脱?
赵春江:我们选择了从波密到墨脱的公路。从318国道上的波密县城向南,翻越嘎隆拉山,经52K、80K、108K进墨脱(K是公里数),全程142公里。在咱们的高速路上也就一个多小时,但在这里,至少要走一整天,甚至几天都不确定。每年从1月中旬到4月中旬,嘎隆拉山大雪封山,路便断了。
新文化:这算是进墨脱最好走的路吗?
赵春江:不好说,考察墨脱公路也是此行目的之一。事实上,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还有一条多数驴友徒步和马帮运输的传统路线,从318国道上的林芝八一镇向西南行200余公里到米林县派镇(墨脱物资转运站),再向东南翻越海拔5200余米的多雄拉雪山,经松林口—那格—汗密—老虎嘴—阿尼桥—背崩乡进墨脱。
新文化:进墨脱前,最坏的心理准备是什么?
赵春江:当地的干部在我们进来时就打预防针:来墨脱必须要有一个心理准备,不管你是谁,能不能进得来,能不能出得去,都要看老天爷的恩赐和路况的运气,路说断就断,短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,长时间就不一定了,几天、几十天都是有的。
“畏途”
悬崖边遇到山体滑坡
“同行的人,有的心理承受能力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”
——赵春江
(墨脱公路北起波密县扎木镇,全长142公里,翻越嘎隆拉山,穿越地质复杂的嘎隆藏布、金珠藏布河谷,沿线山高沟深,年降雨量2500毫米,泥石流、山洪滑坡、雪崩等自然灾害特重)
新文化:都说墨脱公路险,最难走的是哪一段?
赵春江:过了嘎隆拉山,便步步难行。正在修路和不断遭到泥石流、塌方的袭击,路况十分复杂。有些悬崖峭壁处只能单向勉强行驶,有些弯道,即使是越野车,也要打两三把舵,轮子才能拐过去。很多路段,车轮不是“行走”,而是在乱石堆上“跳动”。我们的司机是位已经在喜马拉雅山中开了近10年车的老师傅,连他都直叹息烦躁,不断手拍方向盘,害得我们一边紧张一边还要安慰放松他,生怕他的情绪影响驾驶出现意外。
新文化:你当时坐在车上是什么感觉?
赵春江:我在车里都不敢往外看,手心攥着一把汗,包括在嘎隆拉山隧道的洞外等待单向放行,我们经过隧道的时间也不超过一个小时,同行的人,有的心理承受能力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新文化:从墨脱返程就应该轻松多了吧?
赵春江:一点也不轻松。我们为了在天黑前赶到波密县城,早晨7点40分从墨脱出发,一路海拔也从墨脱镇的600多米升到嘎隆拉山海拔5000余米。在一处险要路段,左侧是看不到顶的破碎的白垩土山体,右侧是百米深的悬崖,下边是白浪穿石的滔滔江水,吼声如雷,脚下明显感到地皮在颤动,不敢久留。偏偏就在这个地方,遇到山体滑坡。
新文化:你们的车被堵在这么危险的地方?
赵春江:大约堵了近两小时,可以单向通行,当时已有大型机械在现场抢修。过了泥石流塌方区,车的减震系统在路上被颠坏了。爬一个乱石陡坡时,只听“咔吧”一声,明显感觉右后轮落下去,车不能动了。减震器的一个螺丝丢了,支撑杆脱落。幸得“72K”筑路点的驾驶员帮忙,才险渡难关。
新文化:走完墨脱公路,最大的感受是什么?
赵春江:我在西藏不知走过多少难行的路,但墨脱公路却让人一辈子难忘,真的是“畏途”。
修路
“骡马局长”的功劳
“地球上所有的烂道和险道,这条路上都具备了”
——赵春江
(在门巴族老人索朗珠巴的记忆中,墨脱就没有路,所谓的路就是他的一双铁脚板和手里的镰刀、斧头、撬棍,墨脱的路就是硬走出来的)
新文化:我一直很好奇,没修公路之前,墨脱的人怎么与外界联系?难道真的与世隔绝?
赵春江:一路上,我也有这样的疑问,在墨脱寻访了一位69岁的门巴族老人索朗珠巴。在他的记忆中,墨脱就没有路,所谓的路就是他的一双铁脚板和手里的镰刀、斧头、撬棍硬走出来的。他熟悉中国藏南山川地貌和墨脱所有山路,14岁时就背着7只鸡,跟人走了6天,翻山越岭到藏南边境去卖。
新文化:其他人呢,比如说马帮是怎么走出墨脱的?
赵春江:据墨脱最早的马夫吉都说,1981年前,墨脱县完全是一座孤岛,每年10月到次年5月,大雪封山,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彻底断绝。而在当年5月至9月不到半年的时间里,墨脱对外通道主要是两条:一是墨脱村(镇)外出,经“80K”,翻越嘎隆拉山到波密;二是墨脱村(镇)经背崩乡,翻越多雄拉山到米林县派乡。
新文化:当年的马帮大多走哪条路?
赵春江:第二条。我没机会走这条路,但吉都说,这条路很难走,一个单程,就要走五六天。绝壁,栈道,泥石流,塌方,雪崩,蚂蟥区——地球上所有的烂道和险道,这条路上都具备了。
新文化:墨脱最早的公路是在什么时候修的?
赵春江:1975年,墨脱公路从波密县开始修,修到了“80K”,但由于技术条件不够停工。1994年,终于修成一条泥土公路,一辆“解放”牌汽车第一次开进墨脱县城,但当地地质构造极不稳定,据说第二天部分路段就毁于大面积塌方和泥石流,墨脱公路成了“断头路”,“这辆汽车再没有开出去”。尔后,又对墨脱公路嘎隆拉山危险段与弯道进行了加宽改造,形成便道,仅在夏季通车。不通车时,只能翻越嘎隆拉山,大都选择凌晨两三点钟起床出发,在中午12点之前翻过山顶,避开下午雪崩频发时段。
新文化:听说墨脱交通局第一任局长被称为“骡马局长”?
赵春江:墨脱县在2002才成立交通局。2002年12月,进藏干部张秋生出任墨脱县交通局局长,却被人们称为“骡马局长”。这并不是戏弄,全县有1200余头骡马,马夫、背夫六七百人,没一辆带轱辘的车。
新文化:这位“骡马局长”是什么时候才有车的?
赵春江:2004年,张秋生有了一辆“北京战旗”车,刚开始他挺兴奋,但他很快发现,有了车,反倒比从前更危险。有时,车就走在只搭着两根圆木的“悬空道”上,底下就是湍急的河水或万丈深渊,他更加迫切地想修路。
新文化:墨脱公路几度修修停停,地质结构复杂,修路成本极高,张秋生是怎么说服上级批准修路的呢?
赵春江:张秋生一直找各级领导申请修路,从县里找到地区,又找到北京。2006年4月28日,张秋生陪有关领导考察墨脱的路,从“9K”开始走,在“24K”住一晚。木板房四面透风,冻得睡不着,半夜就得起身上山,天亮前要爬到山顶,怕太阳出来后雪崩。走到“62K”,搭了一辆工地的东风卡车,拉到“80K”,住一晚,第二天接着走,到“108K”住一晚。就这样,边走边查看道路地质、灾害情况。等到了目的地,他俩已经和赶山的山民没什么两样。2006年6月20日,张秋生站在嘎隆拉山顶,迎接从北京风尘仆仆赶来并且步行上山的交通部总工程师王玉。终于,2008年10月,墨脱公路被批准立项建设,国家全额投资9.5亿元,路线全长117.278公里。
新文化:墨脱公路最终建成通车是在什么时候?
赵春江:这条公路于2009年4月20日开工建设,2010年嘎隆拉隧道开通后正式通车,但是由于隧道两端复杂的地质环境仍未得到彻底处理,即使有了隧道,墨脱公路仍是季节性通车,每年1月中旬至4月中旬,这条路仍然要断行。
新文化:张秋生现在还当“骡马局长”吗?
赵春江:2008年张秋生当选为墨脱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,接替他的是李伟,也是现任的交通局局长。可以说,这两任交通局长都是墨脱公路的功臣。
新文化:这么难修的一条路也同样考验着李伟?
赵春江:那当然。可能再也找不出哪条像墨脱公路这么难修的路了,它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,频发的地质灾害,使已经通车的道路中断率居高不下。李伟的压力特别大,交通局只有养护队员28人,1台挖掘机,2台东风翻斗车,4台装载机,4辆巡道越野车。他们的任务却是异常艰巨:扎墨公路地段33公里、通乡通村四级沙石公路132公里,419.8公里的骡马道的全年保通养护任务。
改变
修路是一把双刃剑
“路给当地人带来交通便利和经济发展,当地原始的文明也必将受到现代文明的侵蚀”——赵春江
(从只有一匹马的马夫到资产上千万的运输队,墨脱首富吉都的发家史与墨脱公路息息相关)
新文化:这条公路让墨脱发生了哪些变化?
赵春江:据墨脱县交通局统计,2010年以前,每年进墨脱的游人最少二十几人,最多也不过百人,运进的物资200多吨至700多吨;季节性通车后,2012年前8个月,进墨脱的游人已达1700余人,运进的物资9000多吨。
新文化:公路又给当地百姓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变化?
赵春江:这里应该讲讲墨脱首富吉都的故事,他的发家史与墨脱公路息息相关。1981年,吉都东拼西凑了200元钱买了第一匹马,往出运干辣椒、兰尼(一种可以做染料的植物)、墨脱石锅,带回来的是盐巴、油。1998年,吉都拥有12匹马,组成自己的马队。后来,他又在马行道一个叫“大岩洞”的地方,与人合伙开了个店,卖水、方便面、提供住宿。2000年年底,机耕道(改造前的扎墨公路)开了,他又瞧准机会,卖了骡子和马,在2001年花4.9万元买了一辆3吨“王牌”汽车,下半年又花1.4万元买了一辆拉萨产的“小四轮”。他把车运到“80K”,放好,等到11月“80K”到县城的机耕道修通了,他从马夫变成了司机。原来马帮从“80K”到县城,赶三天,顶多赚1000元,而开车一天就下来了,可以挣2000元。墨脱公路越修越好,吉都的运输队越来越大,目前资产至少千万元。
新文化:你是怎么看墨脱公路的?它改变了墨脱人的生活状态,是不是也意味着其生态环境、民俗文化也将受到挑战?
赵春江:从我个人而言,墨脱公路的修建和陈塘公路的修建一样,是一把双刃剑。一方面,路给当地人带来交通便利和经济发展;另一方面,当地原始的文明也必将受到现代文明的侵蚀,随着游人增多,生态的保护也是个问题。
新文化报 记者 顾然
新文化报原文网址:http://news.xwh.cn/news/system/2012/12/27/010314973.s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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